惠州之隱:日啖荔枝三百顆 不辭長作嶺南人
在古代中國,人事便是時局。人事如棋時時新,時局也隨之變幻莫測。
元祐八年(1093年),蘇東坡57歲,他遭遇了政治和生活的雙重打擊,兩個在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女人相繼離世,一個是欣賞他、信任他、啟用他,并親賜他金腰帶的宣仁高太后,另一個則是跟隨他、陪伴他、照顧他的妻子王閏之。
宣仁高太后去世,輕率魯莽而脾氣暴躁的年輕皇帝宋哲宗親政,他啟用新臣,開逐舊臣,作為高太后最信任的臣子蘇東坡必然要遭到清洗。朝堂之上,一時間變了顏色,黑與白、忠與奸,全憑皇帝的喜好,賢臣凋零,寵臣上位,奸臣當道,高太后苦心經營數年形成的良好政治局面被破壞殆盡,大宋江山露出衰敗之勢。
紹圣元年(1094年)四月,蘇東坡被罷黜,剝奪了官階,被貶為“知英州”(今廣東英德縣)。他是貶謫到廣東高山大庾嶺以南的第一人。這一次,他要跋涉一千五百里,以年邁多病之身,從中國的北部至中國的南部。人還未至,又被續貶到廣州迤東七十里的惠州充任建昌軍司馬。
這個時候的蘇東坡面對血雨腥風、刀霜劍雨,已經能夠淡然處之,于內而不愧,于外則坦然。在他看來,政治法則就是“適者生存”,弱肉強食。
但人生的法則是什么,是“仁者生存”,仁者無疆,只有仁愛和大義才能支持人們走向廣闊的遠方!蘇東坡把家人安頓在了江蘇宜興,帶著朝云和幼子蘇過,又一次開始了他的偉大遠征。
九月,蘇東坡路過贛粵相交的著名隘口大庾嶺,再往前,便要入境嶺南了。此一去,兇吉難測,生死難料。宋代官員若貶官嶺南,就意味著政治生命終結,蘇東坡在這里再次回望家國、領悟人生。他明白,他將以另外一種狀態屹立于這天地之間,于是寫下《過大庾嶺》:
一念失垢污,身心洞清凈。浩然天地間,唯我獨也正。
今日嶺上行,身世永相忘。仙人拊我頂,結發授長生。
——宋 蘇軾《過大庾嶺》
十月,蘇東坡抵達惠州。身處亞熱帶的惠州,天氣、植物、風光,全然不同于中國的東中部。雖是十月,這里卻依然草木蔥蘢,鮮花怒放,水果飄香。那些不曾見到的瓜果和樹木,給詩人蘇東坡帶來了生命新的驚喜,甘蔗、荔枝、香蕉、檳榔處處都是,人們生活的恬然自得,與他想象中的兇險、荒涼完全不同。
在地方太守的禮遇下,他先暫住政府官舍之中,后又搬到嘉祐寺,不久又在嘉祐寺的東面辟出一間小屋,名曰“思無邪齋”。嘉祐寺的山頂,有一松風閣,他常常在那里登高望遠。一天,從松風閣下山回家,他突然想:“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?由是心若掛鉤之魚,忽得解脫。人若悟此,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。”
蘇東坡一次次從命運的束縛中解脫出來,沒有誰能摧殘他的精神,也沒有誰可以退卻他的意志!哪怕被放逐在家國之南,哪怕生命衰老,他依然賦予生命以鮮活的色彩。他怡然垂釣。離嘉祐寺不遠的江郊,他一人一竿,如老僧入定。
江郊蔥昽,云水蒨絢。碕岸斗入,洄潭輪轉。
先生悅之,布席閑燕。初日下照,潛鱗俯見。
意釣忘魚,樂此竿線。優哉悠哉,玩物之變。
——宋 蘇軾《江郊》
他歡樂釀酒。惠州家家戶戶釀酒的生活方式迷住了他,“萬家春”“真一酒”“桂酒”,他一一嘗試,樂此不疲。
撥雪披云得乳泓,蜜蜂又欲醉先生。
稻垂麥仰陰陽足,器潔泉新表里清。
曉日著顏紅有暈,春風入髓散無聲。
人間真一東坡老,與作青州從事名。
——宋 蘇軾《真一酒》
他飽食荔枝。和許多被貶官員心情哀怨嗟嘆不同,在嶺南,他顯得更加平和,不見了黃州“空庖煮寒菜,破灶燒濕葦”的失意與苦悶。在荔枝上市的季節,在思無邪齋里,他吃荔枝,寫詩,好不快哉!
羅浮山下四時春,盧橘楊梅次第新。
日啖荔枝三百顆,不辭長作嶺南人。
—— 宋 蘇軾《食荔枝》
他熱心公益。蘇東坡的生活絕不寂寞。惠州東、西、北三面,有五個縣的太守,仰慕他的大名,不斷給他送酒送食物,與他密切交往。利用這樣的影響力,他集眾人之力,在惠州建起了兩座橋,一個在河上,一個在惠州湖上。他把無主野墳的骸骨重建一大冢埋葬,并親寫祭文。他還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,倡導人心向善,那個池塘即名為“蘇東坡放生池”,直到清末,當地百姓還保持著在節慶之日,買魚放生的風俗。他還給當地太守王古寫下創立公家醫院、引山泉入廣州城等種種建議,解決了當地百姓生活中的大難題。盡管他已不關心政治,但老百姓的生活,他永遠掛在心頭。
然而,惠州的溫柔時光,伴隨著朝云的離世而戛然而止。朝云曾經驚艷了蘇東坡的杭州歲月,讓他發出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”的驚喜。從此以后,十余年來,朝云時刻陪伴在蘇東坡的身邊,南北奔波、山高水長,得意失意,她總是寵辱不驚,安之若素。他們在黃州生下的孩子才10個月大就病亡在旅途,從此,朝云未再生育,這是蘇東坡和朝云一生的憾事。
夫人王閏之的離世,給蘇東坡的內心增添了新的傷痕,還好有朝云不離不棄的陪伴與照顧。蘇東坡和朝云幾乎日夜相伴,他愈來愈離不開朝云。來惠州這年,他為朝云寫下了兩首詩詞。
不似楊枝別樂天,恰如通德伴伶玄。
阿奴絡秀不同老,天女維摩總解禪。
經卷藥爐新活計,舞衫歌扇舊因緣。
丹成逐我三山去,不作巫陽云雨仙。
——宋 蘇軾《朝云》
他感嘆朝云不離不棄的堅貞,他也遺憾于朝云失去了愛子。他覺得,朝云不是塵世的女子,而是下凡來的仙女,伴他參禪、煉丹,一旦丹藥練成,她就會和他了斷塵緣。又是一個秋天,閑坐在院內,朝云再次為蘇東坡唱起《蝶戀花·春景》,這是蘇東坡十分喜愛的一首詞。
花褪殘紅青杏小。燕子飛時,綠水人家繞。枝上柳綿吹又少,天涯何處無芳草!
墻里秋千墻外道。墻外行人,墻里佳人笑。笑漸不聞聲漸悄,多情卻被無情惱。
——宋 蘇軾《蝶戀花?春景》
當王朝云唱到:“枝上柳綿吹又少,天涯何處無芳草”時,她竟難掩惆悵,悲傷痛哭,甚至不能自已。蘇東坡握著她的手問道:“愛妻為何如此悲傷?”王朝云哽咽著說:“這兩句太過悲戚,我唱不下去了”。蘇東坡難道會不懂朝云此時的心境?她是在感嘆蘇軾和自己,如同無根的浮萍一樣,漂浮不定,天下之大縱然有芳草青青,但卻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棲身之地。她也在感嘆時光易逝,好景不常在。蘇軾佯裝哈哈大笑道:“我正悲秋,而你又開始傷春了!”王朝云聽完之后,也開始破涕為笑,兩人依偎在一起。
紹圣三年(1096年)七月,因為不幸感染瘟疫,朝云猝然離世,年僅三十四歲。這位陪伴蘇東坡二十三年,風雨攜手,日夜相伴,你儂我儂的江南女子,化作一縷香魂而去,這簡直摧了蘇東坡的心肝。因為朝云是個佛教徒,依照朝云的心愿,蘇東坡把她安葬在惠州西湖的棲禪寺下,好讓她的香魂沐浴佛音與松風。在墓上筑有六如亭,蘇東坡在亭柱上寫下一副楹聯:不合時宜,惟有朝云能識我;獨彈古調,每逢暮雨倍思卿。
不久,蘇東坡又陸續寫下《悼朝云詩并序》《惠州薦朝云疏》《丙子重九詩》《雨中花慢·嫩臉羞蛾》等詩詞來寄托他的哀思。其中,最負盛名的一首是那年十月他寫的《西江月·梅花》。
玉骨那愁瘴霧,冰姿自有仙風。海仙時遣探芳叢,倒掛綠毛幺鳳。
素面翻嫌粉涴,洗妝不褪唇紅。高情已逐曉云空,不與梨花同夢。
——宋 蘇東坡《西江月?梅花》
梅花冰肌玉骨,寶相莊嚴,慈悲美玉,他以梅花象征長眠于地下的朝云。蘇東坡立于梅花樹下,只覺得“人似秋鴻來有信,事如春夢了無痕。”梅花年年可以相會,而朝云卻永遠只在夢中。從此,蘇東坡孑然一生,終生不復聽《蝶戀花》。千年以后,惠州人為蘇東坡在西湖孤山修建紀念館以紀念這位偉大人物。
據統計,蘇東坡寓居惠州約兩年七個月,留下詩詞、序跋、書畫等作品多達587首(篇、幅),合江樓、泗州塔、嘉佑寺、朝云墓等一批文化遺址直到今天還被人們參觀游覽。在不經意間,蘇東坡給惠州留下了無比珍貴的文化旅游遺產,對惠州的影響深遠,一如清代詩人江逢辰所說:一自坡公謫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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